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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条路的日与夜

时间:2013-10-30 21:34来源:唯美小站 作者:这么
 火车站附近,从我家到我父母家,八百米的距离,虽然短,一个当代中国城市所会有的一切,这个路途中都有。
  火车站附近,从我家到我父母家,八百米的距离,虽然短,一个当代中国城市所会有的一切,这个路途中都有。
  步出本小区门口,有间貌不惊人的茶楼,茶楼前那一小块兼作小区通行道与茶楼停车场的水泥平地上,停着许多豪车。除了玛莎拉蒂还没见过,其他但凡我知道牌子的名车,都见识过了。
  奥迪、宝马已提不起抬眼皮的兴致,路虎就是大路货,保时捷有时一停就停俩,一辆小跑,一辆SUV,屁股后面顶着只美洲豹。地方太窄小,一辆大众辉腾灰头土脸扎在角落里,充帕萨特。还有奔驰,本地富人很爱买奔驰,据说上档次的称法,应该叫“宾士”。跟港台人学的。《东成西就》里刘嘉玲演的周伯通,扑在被一只靴子砸死的师兄王重阳身上,唱的就是:“我的君啊,你若要死也不交待一声,宾士也留下一台嘛!”
  但从未见过这些豪车的主人。这是个地下赌场。我每天从门口经过,朝夕相见,永为陌路的,是玻璃窗后,半拉窗帘,对坐着喝茶抽烟,满面无聊之色的两个男人。大清早就坐在那里,东倒西歪,肘前放油乎乎的早点,呵欠一个接一个地,对着窗外的路,肆无忌惮地打,年复一年。有时换了人,也分不清谁是谁。
  赌场门边是门可罗雀的美容SPA店,再旁边永和豆浆,本城的“永和豆浆”们,除名字之外,都与台湾那家连锁店毫无干涉。比永和豆浆更便宜的,是其隔壁名字极乡土且喜庆的中式快餐店。二者都送外卖,倒是便宜的那个,味道更好一些。肯德基的制服外卖小伙,一天许多次从这两间中式快餐门口骑车经过,明显比这里的便服外卖小伙忙碌。也帅些。
  我住的房子靠紧马路边上,不能开窗,一开窗,噪音与灰尘扑面而来,一屋子的烦声躁气。清晨,总被晨练者的舞曲声吵醒。荷塘月色,伤不起,深深爱,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,好运来,祝你好运来!循环往复的歌声,穿墙透窗而来,顽童的脚,不识趣地一下下胡乱踢着睡眠,直到睡眠变成布满洞眼的烂皮球。
  兴致高时,也不妨打开窗子看一看。曾经上千平米的草坪广场,是一带居民的乐园,几年来被商业开发吞食,变成了几座烂尾商铺,以及一百平米左右,散布建筑与生活垃圾的水泥空地。就在这块水泥空地上,居民们仍井井有条地进行着锻炼。跳广场舞的归一块,练太级的归一块,还有抖空竹的,踢毽子的,下腰的,倒着走的,打猴拳的……各自游走边缘,见缝插针,其乐何如。几乎都是中老年人,大部分已退休,延年益寿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。空气污浊,空间狭小,垃圾成堆,也挡不住要长命百岁的信念。曾经觉得难以理解,但想到,如果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亲人呢?比如我爸就每早在被机动车占满、间有狗粪人便的人行道上跑步。立刻可以理解了。且心里升起一种温软的悲伤。花在春风里看人们老去,人们走回水泥鸽笼一样的家。
  至于小区楼下的路,两条主干道之一,为修地铁,封上了。来来往往的人,只有步行。步行的好处是,什么样的人,都会和你擦肩而过。
  早上,买早点的途中,从我的左手边,走过一个操广东腔或福建腔普通话的中年矮个男人,边走边打电话,虽然没冒明显汗珠,总感觉他头上热气腾腾的,一张眉目惊诧的大脸,皮肤白,嘴唇外掀,握电话的手捏着半个兰花指——大拇指朝内,唯小手指娇俏地向外翻起。让人怀疑,他是在一个女性亲友极多的环境中长大的。他的声音,让我想起曾经有一个福建的朋友告诉我,这条街上所有的商业地产,都是他们福建人开发的。
  中午,拎着沃尔玛的最大号塑料购物袋,从蒸腾着尿臊味的立交桥下走出来,隔着一条马路,一片茂密绿树与花坛就是希尔顿酒店。马路牙子上站着个中年女人,精瘦的脸涂满了白粉,又被汗水冲刷,露出一块又一块黄黑的底色。同样黄黑且瘦骨嶙峋的脚脖子,伶仃地踩着一双银光闪闪的高跟塑料凉鞋。黑紧身打底七分裤,桃红雪纺上衣。高高撑着一把紫色蕾丝太阳伞,我正在默默吐品味槽,她就被一辆缓缓驶来的黑奔驰接走了。
  顿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袋子更沉重了。
  如果从希尔顿后面的小巷子走,又是另一番光景。密密挨挨的苍蝇小馆,打起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号。门脸极小光线极暗的洗头洗脚屋、简陋的洗车铺、力难支持昙花一现的各种小店,白天的水果摊、夜里才出现的大排档……有家安庆馄饨在这里待两年了。有阵子每天深夜我们都去吃一碗,直到有一天吃完狂拉肚子。
  我们经常骑着电动车从这条小巷子走。很多汽车也从这儿绕近道,在狭窄的路上挤成一团。经常看到几辆车头对头,在路当中与水果摊、拉着西瓜的板车、载货小三轮等进行无奈的角力,动弹不得,如同几只被暴雨打晕了头的甲虫。我们轻吐一句:“傻逼。”从夹缝中悠然而过。
  有一天,后面传来一阵叮当乱响,一个骑着破燃油助力车,摇首摆尾,悠哉悠哉在正午阳光下的瘦小男人,超过了我们。他忽然唱起来了:“#¥……%—”发音完全听不懂,但腔调熟悉,在香港九十年代电影里经常会听到。竟然是粤剧,而不是庐剧。“哈!这二逼!”就是这二逼,给此日的小巷带来了古怪的,轻盈的诗意。
  靠着主干道的那边,饭店们要豪华一些,气派得多。公家会餐,商务宴请,求人办事,绝不会跌份。
  晚上八点钟,两个矮胖的中年男子,夜色藏不住赤红的酒气醺醺的脸,在路灯下拉拉扯扯,过了一会儿又勾肩搭臂起来:“老弟你放心,到XX,提我名字,县长也得给面子!”一路的大小饭店里,满座都是这样忙于劝酒与交好的男人。女人也一样,奔波饭局。没有饭局可供奔波且抱怨的人生,简直是苍白的,拿不出手的。
  夜幕降临时,凡沿街有空场的地方,天桥下,超市与商场门口,停车场,总有中老年妇女在跳集体街舞。这种舞跳起来无以名状,我们姑且称之为“绝经舞。”胖子每欲打击我的时候,就屈指算还有几年——“哈哈哈,你就要上街跳绝经舞了。不去?到时候你就会去了!”简直叫人无以自辩。
华联商场门口,跳舞的方队外面,另有一个女人以迥异而激烈的舞姿引起了我的注意,想不注意到她都难。胖的,满脸横肉,仿佛黑社会打手一样的女人,棉绸紧身花裙,腰部每一道摺纹活灵活现,长卷发,被肉埋起来的细小眼睛,俏皮地笑着,红唇嘟起,做着飞吻——向她膝下的一个小女孩。女孩子最多五六岁,倒是很好看,或许是她的女儿。小女孩仰着头,茫然不解地看着这或许是她妈妈的女人。
  漂亮女人也是有的。传说中全城最昂贵的夜场就在此地。夜场里出来的女人,往往在步入豪车之前的短短时间内,被路人窥见。个子都高,脸都很白,夜影中模糊而灼灼的白,看不清眉目,裙裾飘然,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来。我每次从她们身边过,都屏住呼吸,放轻脚步,又忍不住回头望一望,很快就望不到了。
  晚上还多非主流打扮的年轻姑娘:黑丝、短裙、金属片、钮钉、蕾丝边、染过的头发,大白腿、松糕鞋……笑得噶噶响,两两三三在路上结伴走,或在烧烤排档上吃肉串。有一次过马路,我正好经过两位。听见一个大声地抱怨:“今天又被她抽了两个钟,你说她做的可是人事?”我猜度她这句话的意思,猜了好长时间,有心再听几耳朵,可惜步子太快,已经都过了马路了,总不好再折回去。
  年轻的、好看的女人,故事总是丰富多彩,因为提供给人无尽想象的空间。而普通人的事,因为平淡,日常,有时候恰是你无法想象得到的。比较而言,我更愿意翻阅后者的故事,有意料之外的耐读性。
  我的小区对面,一排商住楼的一层,都是出租的门面。铁打的门面流水的租户。其中,有一家台湾零食店是崭新开的。有天晚上十点多钟从那里走,还没打烊。纤瘦的老板娘,亲自站在门口,看到我过来,搭讪地笑着,给我递了张宣传彩页。就着夜的光线瞅一眼,不过是会员制、打折消费、买一送一之类。怕她还要招呼更多的,我加快脚步走了。老板娘应该不知道,就在我刚才走过的地方,就在她店门口那块地面上,数年前,曾躺过一具农民工的遗体。从这栋商住楼楼顶跳下来的,准确地说,是失足跌下来的。他讨工钱,以跳楼相胁,被劝服,回心转意,从栏杆外向内翻越时,一脚踏空,在正式摔落之前,还曾抓住墙体凸出的装饰面,坚持了两分钟,阳光灿烂,他的身影映入暗蓝而光洁的玻璃幕墙,一掠而过,如飞鸟投林,急匆匆,坠落在围观的群众眼前。
  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凄惨之事。人世悠悠,固有一死。人力可为的,为之,不可为的,由命。有以死相胁的勇气,也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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